Salvator

Dixitque Deus :"Fiat lux ."Facta est lux.

人间别久不成悲——再读梁遇春

文/Salvator

我是高二时候偶得梁先生的《春醪集》,83版上海书店影印本。虽落了一层薄灰,仍放着光彩,使隔壁一道藏于祖母书柜的《谁之罪》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》等红色读本到底黯然了不少——单是此“醪”刺得眼痛,这并非全然是笔画得缘故,更是封面上把“翏”写成了流苏的象形,透着一股飘零无根的悲哀。江南惯有食醪糟的习性,发酵后醇与酸恰如其分的融合,若浇上春愁的滋味,便很能体味钱起“春醪时独斟”的心境。就冲这点,我也放弃赫尔岑,而投身梁遇春先生的散文世界。

一个人困于机械无聊的生活中久了,就大有可能陷入悲观主义的心境。高二时读了些书,多是存在主义那帮家伙的颓废论调。这种颓废是先知先觉的通透的颓废,本身就带有潇洒的决绝的抗争意味。而我面对枯燥的现实竟鼓不起勇气,因而自怨自艾起来,又仿佛生性嫉妒,悲观地认为世上全然没有英雄敌得过这人生的无趣,西绪弗斯那般不过徒劳罢了。

在这种心境下,当我读到梁公《毋忘草》的句子“当一个人的悲哀变成灰色时,他整个人溶在悲哀里面去了,怅惘的情绪既为他日常心境,他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悲从中来了”,身体猛然一搐,毛孔急剧收缩(称为Skin orgasms)——这正是说我。我学会了这个表达,“溶解”,所能描写我状态的最佳表达。恰巧我那时刚失去了一位真正通透我心的老友,自古多情怕“鸡毛”,于是写就一篇笔记,今日再看,甚感悲哀。大致是说:故情照旧,人心不复。大概在别离的路上走得远了,走着走着也就渐忘记初别的刺痛。人若是学会了忘记,有何等悲哀不可消解?日后也许会偶然受跳蚤咬啮般悲哀的烦扰,那也不过是转瞬的事,很快会被现实的欢愉覆盖的无影无踪。诗云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,不照样“取次花丛肯回顾”吗?然而我当时怎知,蚤虱的咬啮虽轻巧,但照样使人瘙痒烦躁,万事想不得做不得,无力抗拒中又深深含有对如此微小事物无可奈何的怨气——这比经受剧痛时的恐惧感更上一层,因为它更多不是生理上的痛苦,而是内心的无力,是难以抗拒的虚无。或许梁遇春为我们提供是更为极端却妥当的法子,将整个人溶入进去,去维持而非忘记这种悲哀,让悲哀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将甜味都剔除,没有了参照,我们何以体味出“苦”来?

我想我们大多是受到叔本华的影响。叔本华说,幸福即是痛苦的避免。所谓痛苦是实在的,而幸福则是根本不存在的。痛苦不存在时之状态,无以名之,名之曰幸福。是故人生之目标,不在幸福之追求,而在痛苦之避免。人生即是一串痛苦所构成。能避免一分的痛苦,即是一分的幸福。

然而我今日再读他,我愈发觉得我对梁遇春的悲哀性误解很深。

我的悲哀是不起泡的死水,是没有缘由的故作绝望的悲哀,我甚至不能言说这悲哀的情绪究竟缘于何时,缘于何种境况,或者存在本质上就是无意义的悲哀吗?我也不能像海德格尔像萨特那样至少看出了些奥义,我只是一个徒发无端情绪的年轻人,我这悲哀竟是最没有意义的行径——我甚至不能发问“锦瑟无端五十弦”。而梁遇春之悲观,却是看透了这无趣无情无意义的世界,却企图在虚无中捣鼓出生的希望爱的甜蜜。梁实秋说过,从坏处着想,大概可以十猜十中百猜百中;从好处着想,往往一次一失望十次十失望——这是悲观主义的真谛。所以乐观者天真可爱,而禁不住现实的接触,一接触就水泡一般的幻灭。悲观者似乎未免自苦,而在现实中却能安身立命。梁遇春的悲观倒更甚一筹,他从悲观中看到了矛盾,从矛盾中悟出生死的大道。

梁遇春是不把死亡看作常谓的狰狞可怕,而是看作生命之流的必然归向。在他笔下,死亡具有骸骨的美感,甜蜜的诗意。“我平常看到骸骨总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痛快,它是这么光着,毫无惧怕地站在你面前。我真想抱着他,来探一探它的神秘,或者我身里的骨,会同他有共鸣的现象,能够得到一种新的发现,骸骨不过是死宫的门,已经给我们这种无量的欢悦,我们为什么不漫步到宫里看那千奇万怪的建筑呢。”(《人死观》)。以“生”观“死”,以“死”证“生”,此非厌弃人生的自我嘲弄及堕落消沉的荒诞不经,而是通过对死亡的亲近与玩味,达到对生存的理解与感悟。加谬说:荒谬的人完全面对死亡,唯其如此,他才能摆脱为求生存而不得不给自己套上的种种枷锁,充分自由地去领略、评判人生。梁遇春洞彻了死亡的结局性,在死亡中省察人生的终极意义。

梁公的悲哀观,全然不是将悲哀看作令人苦痛的事,他认为,“悲哀”使得人生避免了单调与单性。人生也正因为有了“悲”感,才具有了切实可感性与丰富性。《“失掉了悲哀”的悲哀》中的神采青年“青”,尽管仍与十年前一样年轻,但却对生活中的任何“喜剧”和“悲剧”都完全失掉了感觉,既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,感受不到人生的丝毫趣味和色彩,仿佛变成“面带渺茫微笑的行尸走肉”。梁遇春借“青”之口大发感慨:生活是悲哀,然真正可悲的是 “失掉了悲哀”的悲哀!这不正是我的写照?一个失去感官徒有概念上悲哀的青年。所以我喜欢他这句话:“我每回看到人们的流泪,不管是失恋的刺痛或者丧亲的悲哀,我总觉得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:泪是人生肯定的表示。”

更大的误解是,我曾认为,蜷居于象牙塔,管他人间冬夏春秋,是最好的生存状态。而梁公恰相反:他热爱人类。在《救火夫》中,他赞颂救火的人们,那些争先恐后奔赴火场,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。他们多半素不相识,但在救火时都成为互助的同志,他们也不问失火的主人是好人或是坏蛋,那时他们去救的好像不是某个个人,而是“人类”。他说他三年来的“宏愿”是想当个救火夫。但他的“宏愿”并没有实现。他是实在身体脆弱的一个人,这种生理的软弱性,让他自卑而敏感的躲在书阁里空想人生。他是没有政治抱负的,多半是个人性而非社会性的这么一个主体。他直到逝世只不过是一个对人类抱有悲悯之情的旁观者。他自身就存在这样一个内部与外部世界的矛盾。

然而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,这种内向性的观照是对生命主体意识的实践。他是真正把自己看作“人”,把人看作“人”了。

至此,我的悲哀消解了大半,至少我能溶入到这灰色中去,试着悟出“人间别久不成悲”的道义。我想,初遇梁公时对“醪”字的歪解理应改改:“翏”并未写作流苏的象形,透着无端飘零的悲哀;而是“风筝”的象形,纵使断线无根而孤零飘荡,这飘荡中透着的,却是抟扶摇而上的冲劲,是生的冲锋。


2016年1月3日,于宿舍




评论 ( 1 )
热度 ( 9 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Salvator | Powered by LOFTER